《自然课》 | 夏 低吟的风吹过石墙

这条羊肠山路,村人下山到县城赶集或是从县城返回山里,都要经过这里。当然,这不是唯一的路,也可以从这条路两侧的两个村子经过,不过那不是近路。

现在这条路已经被遗弃,它变得让我陌生。路的两边依然是两条清澈见底的潺潺溪流。我左手方的这条溪水,它的源头在我故乡。我右手方的另一条溪水,源头也在我故乡。所以两条溪水使我感到很熟悉又亲切,只不过,昔日的溪水不知流向了何方,使人产生逝者如斯的感慨。

溪水两岸分布了一些土地,种植了苦荞、洋芋和燕麦。远远望去,苦荞茎叶已经泛黄,荞籽正在灌浆,燕麦青绿,像羞涩而亭亭玉立的少女,洋芋茎叶已经或即将枯萎,等人们收获。除了这些庄稼外,就是郁郁葱葱的草木,令我目不暇接。

我大概走了一百米后,前面的路已经隐没在丰茂的草丛里。我担心蛇潜伏路边,于是另找出路。同时,我想到了这条路若干年后便会消失,淡出人们的视线。

我穿过苦荞地,苦荞已没过我的膝,有的地方甚至没过我的腰。我对蛇的恐惧并没减少。我用伞击打草丛,同时细心看周围的风吹草动,也暗暗对自己说,千万不要遇到蛇。

又穿过了另一块苦荞地,我安全地站在一块草地上,左顾右盼,终于在我下侧方看到一条小路。我往那里走去,经过了几块洋芋地,发现了前面有一条小路。我不再用伞拍击两边的草木,而是迅速奔跑过去,蹚过那条溪水,终于到达前面宽广的岩石上。从那片苦荞地到岩石上不过八九十米远,却让我心有险象环生的感觉。

溪水一岸,彝名叫“阿溜斯突”(榛子)的树已经结了果。我想上前采了一些,带回去给孩子品尝,但是果子还不成熟。溪水两岸的深谷像斧劈过,深谷里的崖石不时出现一些小洞。我上次到这里时,有一对黑色小鸟在上空盘旋。也许,此时它们已经带着雏鸟飞离了。

索玛花(杜鹃花)已经凋谢,使我些许怅然。已经是四月底了,这里的小索玛花依然灿烂艳丽,使人心清神静。

附近,各种鸟语传来,使山野更显寂静。山下云雾弥漫,隐去了县城。太阳时而露出脸,时而藏在云后,但能分明感觉到它的温暖。微风凉爽,拂过脸庞使人感到很惬意。沿着小路而上,迎来一片片退耕后种植的松林,间杂几块燕麦和苦荞地。

在一块草地上,黄花灿烂。蝴蝶在草丛上飞舞,蜜蜂在花丛里吸吮花蜜,花草的清香扑鼻而来,附近灌丛里鸟语此起彼伏。我席地而坐,蝴蝶不时停歇在我的手臂上,蜜蜂嗡嗡响在我的周围,有种细小的蜜蜂不时落在我的手上,草香馥郁,我和自然和谐相处,相安无事,犹如童话。

莫获山山脊飘浮一两朵悠悠的白云。牧人的吆喝声隐隐约约飘来。这里不是仙境,我却犹如走进了仙境,尤其是花草的清香,使人陶醉欲仙。我继续往上走去,右手方又出现一块草坡,开满了金色的花。

我赤脚徜徉着,草轻轻的抚摸令我感到微妙的舒畅。很久没有这样接地气了,不怕别人笑话,我真想吻那些青草,或者跟它们说说话。我打开随身携带的那瓶矿泉水畅饮几口,又吃了一个馒头,但因为还没有饥饿,我并没有感到饥饿时吃饭的那种快意。四月末,杜鹃林里不时有“嘎点”鸟在不停地鸣叫,其他鸟儿的叫声也此起彼伏。

我在这里领略山地自然风光,像是重获新生,那是何等快乐的事情。

这是个荒村,附近的土地早已荒芜,生长了矮矮的、稀疏或茂密的松树。这些松树和天然的灌丛林,护着荒村,寂静聆听从荒村上掠过的风。废弃的土路,如破了的蛛网,依稀可见。废墟石墙,守着如风的往事。

荒村北靠的莫获山,云雾缥缈,寂寞地诉说着远古的苍凉。此刻,牧人放牧的吆喝声从北边隐隐约约传来,可以想象邻近那个村子的牧人正赶着羊群往莫获山方向走去。

从薄雾里穿透来的阳光暖暖的,天气不冷也不热。我走上眼前的那片土地,发现了雪白或鲜红的野草莓。草莓给了我童年的野趣和快乐,我像个小孩一样弯腰寻找和采摘草莓。我像捡拾珍珠一样采草莓,放进了备好的塑料袋里。草莓大都生长在地埂上,地块中间也有零星的。有的草莓上面爬着蚂蚁,或是其他飞虫,或留有被飞虫和蚂蚁吸吮过的痕迹。我便不去采它,担心不卫生。

我采草莓是为了让儿子品尝,可是没想到,我把草莓带回县城的时候,儿子对此没有兴趣,使我扫兴。这里的野草莓,不仅是赐予人的,也是赐予其他生灵的。母亲说,自从山村移民,土地退耕还林后,他们每年都来补种树苗,可是那些松树总是很难生长,也许是松树不太适合这里的环境吧。我从母亲说话的表情里看出,一个农民对土地有着浓重的情感,毕竟土地上留下了他们太多的汗水和足迹,毕竟他们是靠土地生存。土地上生长了他们的希望和理想,也生长了他们的痛苦和忧愁。

草丛里,黄花灿灿,令人目不暇接。

薄雾已经散尽,露出广阔的天空。远处的荒村,令我感到欣喜,也令我感到伤感。我以为我不再伤感,可是并非如此,当我面对袒露在眼前的荒村时,又一次眼眶湿润了。我曾经写过如下的诗句:“荒村。空宅。残垣。杂草艾蒿疯长。村人移民了。牛羊鸡狗全不见了踪影。天空寂寥。”

突然,一个人吆喝着一群羊往西山赶去。羊群走近灌木林,其中的几只向一块燕麦地奔去,后面的羊迅速跟上了。那位牧人吆喝着羊,可是羊因为燕麦的诱惑而不听使唤。

有三个人在一个垭口说着什么,我想他们是山外的山民。可是,我的判断错了。其中一人转身往后走去,消失在山坡后,另外两人沿着山路朝我这边走来,不时好奇地远望着我,走到羊群下方,突然停住脚步,一会儿转身往上方走去了。同时,我听见他们说“羊往燕麦地偷食,”便上去赶。原来,他们是一家人。

我坐在一块小石板上,寂静地望着眼前我的那个荒村,我的那个故居。望着想着,我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时空,又看到了那个时候我年轻力壮而在外乡当教师的父亲。那时村子里有一人当上国家干部,是令村人无比羡慕的事情。父亲在假期回到村里的时候,从西山砍来青冈树,背到院里。他挥汗如雨,尽力为他那位农村的妻子减轻农活的重负。我家院子里,有父亲温和的笑语,有母亲忙碌的身影,有我一家人清贫却和睦幸福的日子。母亲把汗水洒在土地上,用辛勤的双手养育她的子女……如今,父亲故世,母亲已年迈苍老。我的那些其他的亲人呢?他们有的故去,有的还健在。我的那个大伯父的大儿子,一个俭朴得不能再俭朴的男人,客死在遥远的他乡。可是,仿佛他还永远活在这里……

荒村西边,一匹白马在觅食,尔后又出现两匹黑马。马匹的出现,使村子有了一丝人间气味。我沿着当年的小路往村子方向走去,渐渐走近一条溪水,就是上文里提到的两条溪水之一。我蹚过小溪,沿着小路而行,路边的土地杂草丰茂。我走近那三匹马时,白马依然只顾啃草,然而,两匹黑马被我的突然出现惊动了,往上方飞奔而去,不时回头惊奇地打量我。我又走过一条沟,来到了一座废墟下。路边,几棵“朔朔”树(树莓)结了红红的果子,我采摘了几颗品尝,又采摘一些放进刚才装草莓的那个小塑料袋里。沿着依稀可见的路走去,我爬上石墙,走近了我家的自留地。石墙依然如故,然而周遭的路几乎被杂草覆盖了。自留地后面,那个坝子已然芳草萋萋,废弃的教室早已看不出曾经是一间屋子的景象。自留地的北侧还生长着那棵花椒树,岁月让它显得更加年老沧桑。它还记得我吗?从我记事起,它就长在了那里。它依然茂密,使我感到意外的惊喜。我绕着石墙往东而下,走到我家宅基地的西侧,有一丛树依然像当年那么年轻茂盛。这棵灌木树在夏天结有如米粒小的红红的果子,品尝起来甜甜的,余香缭绕。父亲种的那些柳树,还有隔壁堂兄家的住屋早已荡然无存。这里长眠着祖父,一位离世了二十多年,却不时被我们记起的老人。

我默然站在这里,往东望去,昭觉县城漂亮精致的轮廓出现在那里。县城东边的昭觉河和轿顶山(彝名叫赫泽博)等依稀可见。我的童年无数次站在这里,俯视山下,盼望着父亲的回来,等待着他带来的糖果,等待着一家人团圆时的其乐融融。那时,我羡慕那个漂亮干净的城市以及生活在里面有优越感的人们。可是,当我住进城市的时候,我又心生逃离之情。

与故居隔路相望的那片茂密高大的青冈树已全然消失了。五六月,“叫噘叶几”(朱雀)鸟飞来栖息树上,随风摇曳,宛如荡秋千,叫声优雅婉转。不久,有的飞落在土墙根啄土,有的飞向了远方。我们就铺上鸟网,等候着鸟儿落网……如今,我有了保护鸟儿意识,鸟儿却远去了。

一个人在荒野废墟里待久了,便会产生些许的恐惧感,我不敢长久地停留。我想,人们都是村子里匆匆的过客,不老的是那蔚蓝的天空和苍茫大地。

一阵阵低吟的风吹过石墙。

(  作者:吉布鹰升  )

(  责任编辑:康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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