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大厅里,一个女声机械地播报:开往重庆的xxx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昏暗的灯光下,人们拥挤着向前,每一张脸上都带着莫名的紧张和惶恐,匆忙的脚步声中,长长的地下通道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夜半醒来,又一次梦到了年少时候乘坐归乡列车的往事。离开重庆、安家成都这么多年,关于故乡的回忆,似乎永远与夜行列车有关。
我的家乡在长江边上,重庆长寿,一座小城被分成两半,一半在山,叫做凤城;一半依江,叫做河街,上下城之间有缆车相连。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座缆车是小县城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的少年时光在这里度过,18岁之前的记忆,都与这里的一草一木紧紧相联。1987年,父母因为工作调动要去成都,而我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他们扔下一句“你自己考到成都来吧”,就潇洒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学校住读。
不久,我考上了四川大学,父母托老家的同事帮忙找了一辆要去成都的大货车,拉上我以及一点可怜的行李。
那个时候,感觉重庆与成都相隔万水千山。货车行驶在一条颠簸曲折的盘山公路上,就算是坐在驾驶舱里,我也觉得头晕、想吐,浑身难受,更别说偶尔还看到陡坡下有摔成一团废铁的汽车。司机师傅告诉我,他每次跑老成渝路,几乎都能遇到车祸现场。
我们走的这条公路,很有点历史了,当年号称“西南第一路”。虽然只有300多公里路程,但因为山路太多,路况不好,路上需要两到三天时间。记得第一天我们紧赶慢赶,深夜才赶到内江,住进了城外一家破破烂烂的旅店。胡乱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起床赶路,终于在又一个深夜进入了成都。
那是我年少时候走过的最长的一段旅程,从那天起,我把我的少年记忆留在了长江边那座小城里。
大学4年的假期,我基本都奔走在成都与重庆两座城市之间。一头是父母和学业,一头是同学和爱情。我不厌其烦地回到家乡,看望我从小到大的同学和朋友。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故事发生,我爱的人,爱我的人,好像都与那里有关。
每一次出行与归来,都是乘坐夜行列车。
通常是晚上11点过的火车,十几元钱的硬座,与陌生的人挤在一起,一路摇晃不停,一夜似睡非睡,临近中午才能到达另一座城市。夏天,带上车的饮料在闷热的车厢里有一种发酵之后的怪味,那也得喝下去;冬天,蜷缩在座位上,不管采取怎样防御的姿势都感觉有冷风渗入,无法安然入睡。
卧铺?在工作3年之后,我才第一次体验火车卧铺的舒适。读书期间,十几元的硬座车票都要靠节省生活费才能积攒出来。
记忆中的火车站,不管是菜园坝火车站还是成都火车北站,候车大厅里的灯光永远是昏暗的,灯光下的每一张脸永远带着莫名的紧张和惶恐,匆忙的脚步声中长长的地下通道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当成渝高速公路建成通车之后,就不再坐火车往返。毕竟,高速大巴不到4个小时就能到达,而且舒适度比火车硬座改善太多,窗外也有变幻的田野风景。记得那个时候的成都五桂桥高速汽车站生意好得不得了,往返成渝的大巴车提供的是所谓的航空服务,上车还给每人发一瓶矿泉水。而且,印象中资阳服务站的20元盒饭还特别好吃,每次停车休息时,我都要去吃一份。而当大巴穿过中梁山隧道之后,我就知道,重庆就要到了。
1996年至2004年,我在华西都市报工作。当时报社在重庆设有记者站,做编辑时我经常要看他们传真来的新闻稿件。1997年,我所经历的两个大事件,都与重庆有关:重庆成为继北京、天津、上海之后中国第四个直辖市,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顺利实现大江截流。不过对我个人来说,有个小小的遗憾,因为三峡工程最高蓄水位设计是175米,根据这个高度来看,我出生的地方,也就是长寿河街镇医院,据说迟早会被淹没。还有我度过童年时光的家,就在缆车站下站对面。我记得那里靠着江边,有一条小小的支流将水引进来,夏天涨水的时候,长江水可以一直漫到我们那座小砖房的窗下,我和哥哥把家里的木头脚盆扔到水里,当它是一艘小船劈波斩浪。而这一切美好的回忆,都将随之沉入水底。
2015年12月26日,成渝高速铁路开通运营,再回重庆,1个半小时就能到达。窗外还是成都平原与川东丘陵的秀丽风光,然而回乡的路已经变得如此快捷舒适。每年春天与秋季,我都会与朋友相约去重庆,只为看看三峡博物馆的新展,或者去一家老火锅店寻味。重庆的朋友也经常回访,来成都过一个悠闲的周末。不经意间,我们已经在享受成渝双城的生活日常。
2016年,我争取到了为孤独星球旅行指南写重庆部分的机会,并试着以离乡多年重返故乡的心情与眼光来重新打量这座我热爱的城市。那些天,我迈开步子,仿佛投身一场城市探险之中。我在山城巷中漫步,遇见了路上午睡的街猫与民国时期的小洋房;我在嘉陵桥西村拍照,发现轮渡与轻轨列车同时驶入了我的镜头;我在背街的梯坎间上下,与美食排行榜上的小酒馆不期而遇;夜色阑珊之中,发现自己走累了,那就让轨道2号线带着我穿梭两江夜色,飞跃城市上空,飞回到往事的梦中。
(作者 刀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