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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一幕 国破山河在(第四节 玄都观里桃千树 1)

发布日期:2020-04-28 18:09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一九三七年秋季开学时,蔺珮瑶险些不能上学。按照继母的主意,这个小丫头赶紧嫁人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读啥子书哦,再读就读成个方脑壳啦。蔺孝廉都有些犹豫了,但蔺珮瑶决绝地告诉父亲,自己早就不想活了。你不让我读书,我就跳嘉陵江。

就这样带着满眼泪水、一腔忧伤回到了学校。“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学校的教室、球场、食堂、宿舍、林荫小道,还有空旷的嘉陵江边,都再不见恋人的身影。浩渺的江水日夜流淌,依然淌不尽对一个人的思念。如果说少女的相思是一江秋水,那么这秋水也能穿越四季,穿越巴山蜀地重重大山的阻碍,穿越生命的轮回,去找寻爱的答案。

卢沟桥事变之后,中国已然成为一座被点燃的火山,到处都在喷发抗日的热情和呐喊。学校的学子们在课余不是上街游行集会,就是四处为抗战募捐演出。蔺珮瑶和同学们把白布床单揭下来,割破手指头,书写上“抗日救亡”的血色大字,由四个同学牵着床单的四个角,其余的人跟在后面举着旗帜喊着口号,从沙坪坝搭车到市中区,然后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走。先生们女士们,老爷们太太们,同胞们,请奉献出你们的爱国心吧,一分钱也能为抗日作贡献。少吃一顿饭,就可造出一颗射向侵略者的子弹;少买一件衣,前方将士就多一口粮。路上的行人见到这些慷慨激昂的学生,无不为之动容。在陕西街、督邮街这些繁华地段,民众捐赠的钱、物有时会如雨点般落到床单里,富人从楼上窗户里扔下来大把的银钱,穷人哆嗦着双手从褴褛的衣衫口袋里掏出一天劳动所得的几个铜板。床单里有角票、块币、铜板、银元、手镯、手表、耳环,甚至结婚戒指。那时日本人有两千多架作战飞机,而我们只有两百架。可我们的空军在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号,却一举击落了六架日本飞机。民众高兴啊,振奋啊,“航空救国”,抗战胜利的希望就在于我们要拥有更多的飞机,更强大的空军。

要买一架战斗机要多少钱呢?三万美元。那时还只有苏联人才会卖给我们飞机,美国人还没有跟日本政府断交,有好飞机也不卖你。人们说,一架飞机,值重庆府一条街。

“新闻界、南洋的华侨界,都单独捐出一架飞机了,连自贡的盐业工人都捐了一架‘盐工号’。我们南开的同学们有没有信心和能力,为抗战募捐到一架‘南开号’呢?同学们,我们现在募捐到的钱,连一只飞机轮子都买不到。同学们、同学们,要继续努力啊!”

站在台上振臂疾呼的是刚刚转学来的东北籍学生高玉华。她一头乌黑的短发紧紧贴在头上,一张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惨白的脸毫无特色,缺乏女性应有的柔美或妩媚,个子虽然长得高高大大,但那身更为宽大的阴丹士林长袖棉布学生旗袍将她身上的女性之美遮挡无余,连袖口都到了掌心。蔺珮瑶经常打击她,说你穿的是旗袍还是口袋哦?她第一次见到高玉华时还以为她是个男生,但后来她们却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这个来自东北的流亡学生唱起《松花江上》时,能让台上台下师生的泪水像校园里遭了水淹。正是她擦干了蔺珮瑶相思得苦的眼泪,她说,妹妹,这样一个苦难的时代,你个人的爱情,怎么值得流泪呢?你得为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的同胞流泪。一个总是流着小布尔乔亚眼泪的学生怎么能进步?

那个时代的所谓进步,就看你对抗日有多大的贡献。各年级、各班级都有自己的抗日救亡活动小组,学生们互相展开抗日募捐竞赛,周末、假期几乎全都在街头奔走呼喊,但那架梦想中的飞机,还远远在蔺珮瑶梦的尽头。她早就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苍天有眼,如果上帝是站在她苦难的爱情一边,就让她和同学们如愿募捐到一架飞机吧。既然要去当飞行员的恋人已经不在人间了,就让一架饱蘸她呐喊和热情的飞机,成为一个人的灵魂依然翱翔在天空的象征吧。

这年的冬天,抗战局势急转直下,南京失陷,民心大受打击。重庆街头夏秋季节的抗战热情仿佛也被冷酷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了。学生们在大街上牵着的床单里常常像一张空空的渔网,一天奔走呼号下来,只有疲惫和眼泪。

一个冬雨霏霏的阴冷下午,蔺珮瑶和几个同学去城里募捐。他们在陕西街的美丰银行的门洞前跺脚、搓手、躲雨。天气太冷了,人心更冷。美丰银行的大门是纯铜铸的,两侧镶嵌着明亮的玻璃,映照着这些内心火热却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人,也映照着这凄风苦雨中冷漠的人心。刚才他们拦住一个穿长衫、戴呢帽的商人,请他看在前方将士浴血奋战的分上,捐助一点爱心。但那个家伙扶了一下金丝眼镜,嘀咕了一句:“捐个铲铲,老子还吃不饱呢。”

蔺珮瑶气愤地回应了一句:“至少你头上还有一顶毛呢帽子。捐出来吧,为前方将士多一件寒衣。”

那人凶狠地喝道:“你要抢人吗?捐再多还不是都给了贪官污吏。”

不多时又一个人从美丰银行走出来了,看上去也像一个有钱人。蔺珮瑶正想迎上去,一个同学拉住她说:“算了,这些家伙都是没有良心的人,他们只会发战争财。”

但这个人却径直向他们走来,他个子不高,很年轻,穿呢大衣,戴礼帽,脚下的皮鞋锃亮,手持一把黑色的洋伞,一副功成名就的派头。他走到大家面前,笑盈盈地问候道:“同学们辛苦。这么冷的天,肯否赏光去喝碗炒米糖开水?我请。”

几个学生面面相觑,开初他们还以为这个商人听到了不友好的话,来找他们算账的呢。炒米糖开水?啊,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多想喝一碗啊。

蔺珮瑶却没好气地说:“先生,你要是同情我们,就为抗战捐一点吧。至少捐出你要请的炒米糖开水钱。”

“噢,那当然。”年轻的商人边说边去掏大衣内袋,“为抗战要出力,炒米糖开水还是要吃的。这个给你们。”他递过来一张纸。

“这是啥子哦?”蔺珮瑶好奇地问。

“你看看吧。”商人依然笑呵呵地说,直接交到蔺珮瑶手上。尽管他满脸善意,但蔺珮瑶觉得他长得真平庸,个子好像还没有她高,但她也感受了他目光中的异样温度。

“汇兑票?”一个同学迟疑地问。

“是的,三万美元。你们马上就可以去这家银行兑换。买一架飞机,够了吧?”年轻的商人用轻松而愉快的口吻说。

“三万……美元?!”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被这个数目骇得瞠目结舌,还有两个同学用颤抖的手去数那数字后面的零。有时候梦想来得就是这么快。

这个冬天顿时不再寒冷,每个人都像喝下一碗热乎乎的炒米糖开水。两个男生激动冲上去抱住年轻的商人,哽咽着说:“好人、好人啊!”蔺珮瑶也感到眼前的这个人忽然高大起来了。

这个为抗战一掷千金的富翁就是当年的邓子儒。他在谈笑间就实现了蔺珮瑶遥不可及的梦想,没有留下名字,翩然转身走了,手里晃那把黑雨伞,慢慢消失在冬日阴冷的浓雾中。等他第二次出现在蔺珮瑶面前,已是第二年春天。蔺孝廉五十大寿的生日宴,重庆市的名流巨富、达官贵人都来了。那天是重庆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和煦,春风拂面。蔺府后面有一片桃林,桃花树下摆放了几张桌子,供客人们打牌、喝茶、赏花,还临时搭了一个戏台。蔺珮瑶被父亲拉到一张茶桌前,指着坐在上席位的一个穿中式长袍、胡须飘拂的老者和一个穿米黄色西装、倜傥风流的年轻绅士说:“幺女,我让你认识一下,这两位是……”

蔺珮瑶冲年轻的客人脱口而出:“啷个的呢,你咋个跑我家来了?”

“咋个说话的哟,没家没教的。这位老伯是渝华公司的大老板、棉纱巨头邓玄远先生,旁边这位是邓老板的公子邓子儒。人家是重庆大学的高材生哦,一毕业就开始执渝华公司牛耳了。”蔺孝廉拍了一下女儿的肩膀。

邓子儒那边早站起来,恭敬地拱手道:“蔺区长过奖过奖,晚辈后生,前辈多多提携才是。鄙人荣幸地和贵府千金有过一面之缘、一面之缘。呵呵。蔺大小姐别来无恙?”

蔺孝廉故作惊讶地说:“哦哟,原来你们是有缘之人嗦。好好,我不多话了,你们年轻人坐下来慢慢摆、慢慢摆。邓老板,那边牌桌摆好了,我们去搓几圈?”

邓玄远用满意的眼光看了看打扮得像一个春姑娘的蔺珮瑶,一语双关地说:“要得、要得。我们去打牌。”

蔺珮瑶坐下来就推了邓子儒一掌,话语连珠炮般地向邓子儒砸来:“我们到处在找你呢。当时高兴得昏了头,叫花子讨到个大馒头,只晓得啃,忘记了谢施主。哈哈哈!我们居然谁都没有想起来问一哈你的大名。回到学校老师问是哪个捐的,报社的记者也跑来采访,同学们都把我们当英雄,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幕后英雄呢。‘南开号’飞机命名仪式那天,大家还推荐我上台发言。你晓得不,我们学校现在已经改名为南开中学了?我在台上说,要感谢上帝,让我如愿以偿;感谢上苍,让一个好人成就了我的梦想。我说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好人的名字,但我相信他跟我们大家一样,都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都希望我们能早一天打跑日本鬼子。要是有一天我能见到他,我将告诉他,四万万同胞里,有四万你这样的中国人,不愁日本鬼子打不败。哈哈哈哈!现在你听见了吧,我的承诺实现了。等哈儿我要好好敬你一杯酒,再说答谢的话。哦,对了你叫邓……啥子儒?”

“邓子儒。”

“一个好古董的名字哦,嘿嘿,你不见怪吧。不过你人倒是嘿(很)新潮的,又爱国、又新潮。那架飞机其实应该叫‘子儒号’,不过这个名字不好听,飞到天上去会遭日本人欺负。哈哈,你不见怪吧?”蔺珮瑶快人快语,好像没有看到对方热辣辣的眼光。

“不敢、不敢。那是你募到的飞机,当然应该叫‘南开号’,要是我有那个权力,我宁愿它叫‘珮瑶号’。”他说“是你募到的飞机”而不是说“你们”,说希望它能叫“珮瑶号”而不是“南开号”,他希望对方能够听得出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但蔺珮瑶心不在此,她避开了邓子儒的眼光。“哈哈,我才更不敢当呢!为抗战募捐到一架飞机,只是我的一个心愿,只是为了……”蔺珮瑶忽然不说了,转瞬便黯然神伤,望着远处的桃花林。温暖的春光里一片绚烂的红云悬浮在人间,桃花无言,林间空荡,微风吹来,花瓣如泪,有一种落寞的凄美,艳丽的悲凉。往年她曾经想过,要在桃花盛开时,带刘海来欣赏桃花,讲她童年在这片桃树林里的种种趣事。唉,刘海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人面桃花都要为他开放;他要是能驾着“南开号”上天和日本飞机战斗,该多浪漫诗意啊!但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怎么会如此巨大又如此残酷呢?蔺珮瑶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蔺小姐?”邓子儒小心地问。

“嗯。”蔺珮瑶收回了思绪,换了个话题,“你就重大毕业了啊?还恁个年轻。将来我也想报考重大呢。”

“本来想去留洋的,但家父近年身体欠安,家里那么大一摊子事情没有人打理,只有留下来了。”邓子儒脸上始终荡漾着谦和的笑容,他看见蔺珮瑶的眼光一直注视着桃花林,便说,“贵府这片桃林真是好看呢,要么我们去那边走走?”

桃林下会有我的刘海哥么?当然没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刘郎已去,千树万树桃花怒放又有何益?平添伤感罢了。但是桃花树下不能没有爱情,自古以来,桃花催生着一代又一代的爱情故事。不是你的,就是他的。就像这一天,命运让另外一个青年陪失去了爱情的蔺珮瑶去看桃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蔺珮瑶这样受过新式教育的新女性最为反对的,那个年代能够读书的青年女学生哪个不想冲破封建家庭的牢笼,主宰自己的命运呢?况且蔺珮瑶还是那种敢爱敢恨、个性刚烈的女子。在南开中学,“妇女解放”、“做时代的新女性”这样一些新名词,都是出自冯玉祥夫人李德全女士、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女士、周恩来夫人邓颖超女士这些知名人士在南开的演讲。她们就是女学生们的楷模,谁不想做个像她们那样的“新女性”呢?

蔺珮瑶已经设计好了自己的未来,考上大学,毕业后谋一份职业,远远离开家庭的羁绊,自食其力,终身不嫁。因为她的心已经给了一个人了,绝无可能再给第二个。她认为自己的爱情已经死了,沉在长江里了。让那些封建礼教家法,那些门当户对的陈词滥调统统见鬼去吧。

知女莫如父,蔺珮瑶绝没有想到从那三万美元的捐款,到今天桃花树下的邂逅,都是双方父母暗中的策划和安排,都是蔺珮瑶命运中始终无法摆脱的门第桎梏,都是蔺、邓两家官商结盟的第一步棋。邓玄远说,三万美元敲开蔺府那扇门,是笔划算的买卖。蔺珮瑶的继母张月娥说,再大的衙门,还不是要银子来垫底;再高贵的金枝玉叶,还不是要种到金山银山上。

鱼儿养在鱼缸里,自我感觉是自由自在的,那是它认为缸壁就是世界的边界;它也许想到过要跃过这道壁垒,但它要面临的风险不言而喻。大多数的人其实都游在不同的鱼缸里,尤其是,当他们年轻时。多年后,蔺珮瑶知道她的爱情也不过是一场交易后,才明白她也不过是一条鱼缸里的鱼。

如果不是为高玉华同学两肋插刀,蔺珮瑶也许不会那么快就告别了自己的学生时代。生活中总有许多相互掣肘的事情,你在一个方面任性,就会在另一个方面付出代价。高玉华转来南开中学后,让蔺珮瑶找到了精神上的依托。真正让蔺珮瑶钦佩并心生好感的是,高玉华同学竟然是个和政府作对的“赤色分子”,她的那只藤箱里总有蔺珮瑶轻易看不到的带有左翼思想倾向的书籍,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到毛泽东,还有鲁迅、茅盾、巴金的书,这些书正契合了蔺珮瑶那颗自小就有的叛逆之心。高玉华组织的读书小组在南开中学一度从者如云,活动时他们把鲁迅先生的像挂在墙上,像崇拜一个大英雄一样低声唱道——

你的笔恰似枪头,刺穿旧中国的脸面;

你的声音恰似洪钟,将奴隶们从睡梦中唤醒,

你的梦想就是国家的希望。

虽然你走了,但你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明天我们将在你的画像前,向你汇报国家的进步。

其实,没有高玉华的侠义真诚,蔺珮瑶难以想象自己将如何度过失去刘海的那段艰难时光;而蔺珮瑶特殊的身份,也给高玉华所从事的活动带来了许多方便。两人在校园里总是形影不离、如漆似胶,常常连睡觉都要挤一个被窝。在南开中学,大家都晓得蔺珮瑶的父亲是“南开先生”张伯苓先生家里的座上宾,还是校董,要是有哪个地痞流氓敢来学校骚扰,蔺父开一句腔,再飞的“天棒”都得趁早爬远点。和蔺珮瑶在一起,连一直怀疑高玉华在从事“赤色活动”的训导主任都放心。那个谢顶了但并不显得多聪明的家伙甚至还私下里告诉蔺珮瑶,让她帮忙盯着点高玉华,因为她的思想很危险。可训导主任不明白,那个年代越是“思想危险”的学生,越有魅力;越是官宦人家的子女,思想越偏左。

高玉华的成绩并不怎么好,许多作业都要抄蔺珮瑶的,因为她的心思全在一份神秘高深的事业上。但她能带给蔺珮瑶另一种亢奋刺激的生活。她会让蔺珮瑶去城里的某家书店,或者是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面馆,总有人会在不经意间交给她一张纸条,上面什么都没有。蔺珮瑶将纸条带回学校交给高玉华,晚上等同学们去上自习了,高玉华就悄悄用带碱性的水浸泡,让白纸上的字迹显现出来,然后躲在被窝里照着手电筒看,蔺珮瑶则坐在床边为她放哨作掩护。有一次她们一起去城里取一封重要的信,高玉华让蔺珮瑶把信放进她的胸罩里。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没有人敢来搜你身的。没想到回来时还真遇到宵禁,几个便衣搜了高玉华,刚想让蔺珮瑶站过来接受检查,蔺大小姐眉毛一扬,眼睛瞎了唛?立刻就有人在一边说,这是蔺区长家的千金,还不快快放行。更多的时候,她们会偷偷带回一些共产党呼吁团结抗战的文章,在夜深人静时张贴到学校的报刊栏,或者食堂的壁栏上。第二天学校就像平静的水面里扔下了一颗大炸弹,报刊栏前挤满了学生。这些工作让蔺珮瑶觉得刺激、兴奋、生活有意义,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一次又一次捉弄了古板迂腐的大人。家里专制霸道的父亲被气得眉毛胡子乱抖时,总是蔺珮瑶最开心的时刻。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