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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一幕 国破山河在(第三节 一九三七之夏 2)

发布日期:2020-04-28 18:11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码头上的袍哥们做这样的事情驾轻就熟。蔺珮瑶离开学校后,他们找人给刘海带去一封信,说他的母亲病了,送进了市区里的一家教会医院,让他快去。那时从沙坪坝到市区已经有一趟公交线,只是要等许久,那辆烧煤炭的公共汽车才会摇摇晃晃地开来。刘海等到天快黑了才搭上车进城,但他一下车,就被几个黑衣汉子挟持着塞进一辆道奇小汽车里,拳脚相加、五花大绑地绑了,还蒙上眼、堵着嘴。到他被人扯开眼睛上的黑布时,看到的是蔺孝廉那张鄙夷、仇视的脸。

怎么会是他?刘海当时的惊讶已经大于这个晚上的所有噩梦。有些人就是你环环相扣的命运中的某一环,你回避不了,也无法迈开,更解不开这已结成死结的命运之环。就像那时已被锁在闺房里的蔺珮瑶,一把大锁从此紧锁了少女火山喷发般的激情。

他们相识时刘海其实撒过两次谎。一次是那天足球赛结束后,他并没有扭伤脚,他是故意守在路边等她的。在球场边他不接蔺珮瑶递过来的手绢,那是为了维系一个男孩子可怜的自尊,他怎么不知道蔺珮瑶露骨的示爱呢?他又怎么不晓得这个校董家的千金呢?经常饥肠辘辘的男生们在宿舍里传说这个皮肤娇嫩白皙的富家小姐每周回家都用牛奶洗澡。对此说法有的学生羡慕,有的厌恶。刘海属于后一类人。那个年代年轻有志气的穷小子总是愤世嫉俗、仇视所有的有钱人,但刘海绝对想不到爱情会消弭人们心中的怨恨与误解。第二个谎言也与他脆弱的自尊心有关。他的母亲并不是在一个官员家帮佣,而是一直跟随北平的一个名妓简兰兰,此人琴棋书画俱通,还有一口绝美的唱功。刘母一直负责简兰兰的生活起居。简兰兰到重庆后,又许以重金将刘海母子接过来。简兰兰在重庆南山上有一幢别墅,称之为简家花园,往来的客人自然都非等闲之辈,他们在这里办堂会、唱戏、跳舞、吃喝,京城名妓当然会给山城的高级嫖客们带来不一般的享受。刘海就是在简家花园见到蔺孝廉的。当然,他能插读南渝中学,自然是刘母托了女主人去说情。刘海记得那天简兰兰把他叫到一个戴礼帽、穿藏青色毛呢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面前,说就是这个孩子,你当个引路人吧,他会成为国家栋梁的。

现在,国家的“栋梁”被他的“引路人”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刘海不知道蔺珮瑶的父亲有没有认出自己,他刚才挥手就给了他一拳,说哪里来的野娃儿,敢勾引我家姑娘?刘海才明白他今晚不是遇到了绑匪,而是爱情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

就在这个闷热、骚动、血腥并隐秘地上演着野蛮暴力的夜晚,远离重庆两千多公里的一座古老石桥上,一声枪响打破了卢沟晓月宁静的夜,打碎了一个国家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苦苦期待都没有等来的和平,也唤起了一个民族压抑已久的血性和与侵略者血战到底的决心。刘海和他的国家,都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到了为命运而战的关键时刻。

第二天早上,卢沟桥的枪声才通过广播电台传递到地处西南的山城,像全国所有的大城市一样,报纸出了号外,学生和民众走上了街头,共产党发表了通电。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共同抗战,中华民族才有出路,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生存。锁在闺房里的蔺珮瑶从收音机里得到“七七”事变的消息,她心急如焚,认为这种时候她应该和自己的同学们一道走上大街呐喊、抗议、声讨侵略者的罪行;而被关在袍哥山堂里的刘海也听到了大街上潮起潮涌的呼喊,负责给他送饭的一个小老幺又大体给他讲了一下人们上街游行的原因。浑身被绑缚的他只能以头撞墙、唏嘘呜咽。这种山堂一般会设在祠堂、戏楼,甚至某家商号、茶馆内,是袍哥们歃血结盟、祭拜议事、处置帮内违规兄弟、行使“家法”的地方。来到这种地方的外教人,要么是来拜山堂认大爷的,要么就是来受私刑的了。“下江人”刘海哪晓得这些,他只知道国家狼烟遍地,倭寇横冲直撞,你这七尺男儿,竟然会因儿女情长弄得深陷囹圄。报国无门啊报国无路。

蔺孝廉那几天也忙碌起来,市府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国家进入战争状态了,官员们既要应对抗战,又要盯紧民情。打了那么多年内战,跟日本人谈谈打打,政府一再退让,侵略者步步紧逼,民众的抗日热情虽然如火山喷发,但现在才发现,猝然降临的战争是一个多么陌生可怕的怪物,是一场多么混乱、庞杂、无从应对的大事。筹粮、征兵、筹饷、防空、疏散、民团、战时治安等等,蔺孝廉作为一方官员都要去应对。一个强盗踢破了家门闯了进来,家里的人有多慌乱、多震惊、多愤怒,几乎就是那时每一个中国人的感受。

女儿被关起来五天后蔺孝廉才回的家。坐上饭桌后他问:“三幺女呢,怎么还不下来吃饭?”他都忘记这件事情了。

蔺珮瑶的二哥蔺捷文垂下眼皮说:“爸,她还关在屋子里。”

“哦,她认错了吗?”

“爸,幺妹说不答应她,她就不吃饭。已经饿了四天了。”

“答应她啥子?”

“和……和她……和她同学的事。”蔺捷文吞吞吐吐地说。

“放屁!”蔺孝廉一拍桌子,他想起这桩麻烦事情的由头了,“那个龟儿子呢,还关起的?”

“还关在蜀山堂。”

“你们这些方脑壳,不是叫李二爷给老子沉了吗?”

蔺捷文不吱声了。立在蔺孝廉身后的大管家段宝恒俯身凑到他耳边说:“二爷有些虚火了。说别个是学生娃儿,又不是社会上的倥子,怕水涨(袍哥隐语,意即事情败露,引发官司)。”

“虚火个铲铲!”蔺孝廉起身往女儿房间走。

重庆的农贸市场让菊香贞子备感新鲜,在森林般的高楼大厦的空隙间,出现一方自由的、充满活力的天地,让人们在钢筋水泥楼群的挤压下一步就跨进了生活的原真状态中:新鲜的蔬菜水果,活蹦乱跳的家禽,摩肩接踵的人流,精明热情的小贩,讨价还价的喧嚣,还有现烤现做的各种美味小吃,从一碗五味俱陈的小面,到色泽油亮的鸡鸭。对从来都是在秩序井然、没有多少人间烟火气息的超市里购物的菊香贞子来说,农贸市场才是人、社会、生活完美结合的自由世界,它把被规范、冷冻、囚禁的生活暂时解放出来了,把人和真实的自然拉近了。在一个卖草药的地摊前,蔺珮瑶说最近他们家老邓肺热得很,老是咳嗽,她要买些草药回去煎了给他吃。这些草药不是菊香贞子在东京的中医馆看到的那种有剂量、有包装、有说明的中药,而是刚刚从山里采摘来的花草、根茎,看上去像时鲜的野菜。

蔺珮瑶对菊香贞子说:“这个叫丝茅草,清肺热的。还有这个,叫散寒草,去寒湿。老板,你给我一样来两把。”

菊香贞子好奇地问:“你就不去问问医生吗?

蔺珮瑶笑笑说:“我就是我们家的医生。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不是老大病就是老三住院,我们那时哪付得起那么多药费。跟街坊邻居东学一点西打听一点,慢慢地自己就能对付了。喏,你看,这个叫大金钱草,清肾胆热;龙胆草,清肝热;剪刀草,可治口腔长疮;癞疙宝草,熬汤喝止咳嗽;那个根状的东西,是淡竹叶的根,可治胃热;这个是麦冬,也是清热的。人的五脏六腑,不是热就是寒,内体一失调,什么病都来了。这些大山里来的草草花花,是吸取了天地之灵气的,人多吃点,有益无害。”

这是菊香贞子第一次来到重庆,在东京和蔺珮瑶长谈后,她对这个持重、素雅的重庆老人的身世深为着迷。蔺珮瑶回国后不到一个月,她就迫不及待地追过来了,可在重庆的市井生活中她又看到了蔺珮瑶的另一面。她一直以为蔺珮瑶出身豪门,应该是中国社会中的上层人士、贵妇人,却没有想到她的家境连中产阶层都算不上,她和丈夫不过是两个极为普通的退休老人。她在农贸市场买菜时,这里挑挑那里拣拣,这个贵了那个不合算,同样的菜不比较三四家不会买。只有贫民阶层的家庭主妇才会如此斤斤计较,也才会对那些草药谙熟于心,可是她还自费来日本打官司伸张正义。这让菊香贞子大为费解。

菊香贞子希望在自己的书里,能向日本人说清楚一个问题:广岛和长崎的那两颗原子弹,加上东京等地的大轰炸,远不足以让日本作为一个战争的加害国偿还所有的罪孽。战争是国家之间的博弈,苦难却由它的人民来承受;每一场战争的起因都大同小异,但每一份因战争带来的苦难却千差万别。战争受害者的苦难之难以探究、细分、甄别、衡量,正如邓子儒和蔺珮瑶这对夫妻的婚姻,怎么掂量得出它给受害者造成的伤害究竟有多重?菊香贞子还逐渐认同了蔺珮瑶(当然也是大多数中国受害者)的某些观点,在战争年代重庆和东京的平民百姓同样都遭受了无差别轰炸,但他们对灾难的感受是不尽相同的。她想探究的是:一个世代居住在东京的市民,和一个重庆的原住民,当他们的房子被摧毁时,都会感到悲愤和仇恨,但当他们听到对方的城市被摧毁时,为什么都没有了同情心?她问蔺珮瑶这个问题时,得到的回答是:一个正在受到侵略的国家,空气中都充满了屈辱和仇恨,人们哪里还有一丝对施暴者的同情或怜悯?那时不要说恨你们日本人,我连阻挡我爱情的父亲都恨不得找一把刀来将他杀了。耶稣基督只有一个。因此他是神,而我们是人。

蔺珮瑶说这些话时,菊香贞子发现她脸上没有了那一以贯之的从容与优雅,是意难平的遗恨似乎轻易地就从皱纹的深处浮现出来,让岁月显得苍老而沉重。大家都正在老去,回首一望,看到自己人生的美丽与缺憾,并不算真正读懂了命运这部大书,所幸的是,我们可以参阅别人的人生。

就像现在她在蔺珮瑶的陪同下,还要在农贸市场里寻找一个她不明白的东西——猪笼。没错,从字面上理解它是从前农家用来关猪的家什,但是当年它怎么可以用来关人呢?菊香贞子想知道,它是什么形状的、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又到底有多大?她更想知道,人关在猪笼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她们在农贸市场里没有找到猪笼,只看到两只关鸡鸭的竹笼子,蔺珮瑶告诉菊香贞子,大体就是那个样子吧,只是更大一点,编制的竹篾片更宽一些。过去人们把小猪装进里面,背到集市上来卖。

“他们也把人装进猪笼,沉到嘉陵江里?”菊香贞子问。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