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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一幕 国破山河在(第二节 星光照耀下的小草 1)

发布日期:2020-04-28 18:10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一九三六年秋,中国北方战云密布,日本人对华北虎视眈眈。天津著名的教育家张伯苓先生未雨绸缪,来到重庆按天津南开的模式创办了重庆私立南渝中学。学校是在匆忙间建起来的,带有战争岁月的特征,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新的教学楼尚在建设中,用木头、竹子搭建的简易教室像一排排兵营,黄土球场凸凹不平,坡地上的杂树便是学校的林荫地,学生们在树林里嬉戏、读书、纳凉。那时重庆还没有一所私立中学像南渝中学这样既简陋仓促,又充满朝气,蔺珮瑶也没有想到这所中学将改变她的人生。

蔺珮瑶虽然含着金钥匙出生,只可惜她十二岁时,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很快就续了弦。当蔺孝廉携新婚妻子还在厅堂里和前来道喜的客人杯觥交错时,新房那边忽然冒出阵阵浓烟,下人们惊慌失措地忙着去救火,却见新娘的婚纱裙、旗袍、高跟鞋、貂皮大衣等专门从上海、香港定做的服装鞋帽,早已被剪得筋筋网网的扔了一地。蔺府的三小姐手持一把剪刀堵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说要把这座大院都烧掉。蔺孝廉那天杀了女儿的心都有,但他还得跪下来把蔺珮瑶揽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幺女啊,你老汉儿撑起这个家不容易哦!我的小祖宗,你就饶了老汉儿吧。”

当家里的这个“小天棒”终于熬到可以上初中时,父亲和继母送瘟神一样将她送进南岸一所洋人开办的私立寄宿学校,一周才可回来一次。德国校长汉斯制定了严格的校规,学生必须自己洗衣服、叠被子、做手工、刷马桶、整理宿舍内务。这些简单的劳动对其他学生都不是事儿,蔺珮瑶却是个连自己头上的辫子都不会扎的娇小姐。她曾经把奶妈带进学校,却遭到了那个大鼻子校长的严厉呵斥,说即便在欧洲的贵族学校也没有学生敢带佣人来学校,我们的学生连马厩都得自己冲洗。但更让汉斯校长感到惊奇的是每到周六下午四点,学校整理完内务放假后,一帮佣人涌进学校,帮蔺珮瑶收拾宿舍、叠被子、收洗脏衣服,一副滑竿停在女生宿舍的门前,换下校服的蔺珮瑶同学撩起百褶纱裙,旁若无人地坐上滑竿,两个壮汉抬着滑竿喊着号子晃晃悠悠地走出校门,两个拎着大包小包衣物、玩具(每周都有不同的玩具娃娃,玩腻了就带回家换新的)、书包的老妈子跟在后面。汉斯校长直摇头,问他身边的中国教师:“这是你们的中国公主吗?”回答说:“不是,是一个区长的女儿”。第二周汉斯校长将蔺珮瑶叫到他办公室,告诫说以后不准任何一个佣人进入学生宿舍做任何事情,不准任何一个本校学生乘坐滑竿。“难道你比别人少一条腿吗?”汉斯校长最后问。蔺珮瑶的回答简洁明了:“喂,大鼻子,别叫唤了。老子退学斗(就)是。”重庆人说话是喜欢称老子的,哪怕她还只是个黄毛丫头呢。

其实不是蔺珮瑶不想读书,也不是故意要跟汉斯校长对着干,她只是为了跟继母斗气。她跟父亲撒娇道:“你们以为把我往学堂里一丢就煞郭(结束、完事)了唛?我又不是从嘉陵江上飘下来的野妹儿。”自从父亲续弦后,两个女人(蔺珮瑶觉得从父亲再娶时起,自己就是大人了)在高门大院里为争一个男人的欢心绞尽脑汁、明争暗斗。但一个小姑娘怎么斗得过阅人无数、风月场上的老手呢?蔺珮瑶经常采用的计策便是“三撒”——撒娇、撒横、撒野。如果一天父亲不过来看她一下,她可以不吃饭;两天不见,她摔碗砸玻璃;到第三天,她不放火剪衣服了,而是自己故意从树上摔下来。这个小祖宗成了蔺府的“小天棒”,把蔺孝廉再浴春风的美好时光搅得呜嘘呐喊、鸡零狗碎。

蔺孝廉正在为女儿的辍学烦心时,“南开先生”张伯苓校长来重庆创办南渝中学了。身为沙坪坝区区长的蔺孝廉为这所学校购买地皮、筹措经费等方面帮了不少的忙,自己还捐了一笔巨款,遂被张校长引为知己,还聘为校董。张伯苓先生说,就让贵府千金到敝校就读吧,我保证把她培养成国家的栋梁之材。但蔺孝廉没有想到的是,女儿一入南渝中学,更多婆烦(烦心,麻烦)的事情接踵而至。

那时的蔺珮瑶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清秀、稚嫩、素雅,还散发着阵阵即将破蒂开放、傲视苍穹的青春野性。等升到了高一,蔺珮瑶仿佛才长大了。学校规定每间宿舍八个人,每月一斤菜油,四盏菜油灯,每盏两根灯草芯。同宿舍的姐妹们建议只用两盏灯,每盏灯一根灯芯看书,这样每月省下的半斤菜油偷偷拿到市场上去卖了,可以给一个人买一件碎花布学生旗袍,或者炒一罐子油辣椒下“八宝饭”。抗战时期重庆的普通民众只能吃到政府配给的平价米,价格虽然很低廉,但发霉发暗的米里什么货色都有,稗子、沙子、石子、谷糠、老鼠屎等,重庆人揶揄地称之为“八宝饭”。学生们的供给嘛,自然也不会比普通市民好到哪里去,但毕竟她们是女孩子,既爱美又嘴馋。蔺珮瑶完全可以反对,甚至说自己少买几个洋娃娃,大家的旗袍都有了,但她没有多说一句话,默默和大家一起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书,咽下难以入口的“八宝饭”。在南渝中学,她不能再操大小姐脾气了,不是因为她父亲没有给她足够的钱,而是她恋爱了。

在以“允公允能、日新月异”为校训的南渝中学,勤勉、励志、坚毅、刻苦、忍辱、救亡、抗日是教师们天天挂在嘴边的词汇。南渝中学的老师和学生有不少都来自沦陷区。学生们背井离乡、清贫坚韧,背负着一个国家的耻辱来到异乡继续求学。学生们是流亡的学子,是外乡的穷孩子,但却是成绩最好、最有志气、最有才华的一群。在一个校风淳朴、昂扬向上的校园里,大部分发生在校园里的爱情,才华是第一催化剂,不管是指向学习、体育,或者演艺。

要是一个男生把这些才能都占全了呢?这就不能不引起蔺珮瑶的关注了。蔺珮瑶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九三七年的一个春日,学校组织了抗日演讲宣传队,到沙坪坝的一个乡场上去做抗日宣传。那是一个赶场天,大街上人群熙攘,伴随着鸡声鸭声、牛吼马嘶。满街都是头上缠白帕子、青帕子和挑担子、背背篼的农民,为点蝇头小利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茶馆里则坐满了慵懒闲散的人们,一碗茶、一锅烟,一段龙门阵摆半天,救亡图存的抗战好像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一群学生不知该如何开场,有个女生站在高坎上试着喊了两嗓子:“老乡们、老乡们……”但那声音很快就被市场上的喧嚣淹没了,就像在大浪滔天的江河中扔了两块小石子,还不如旁边一个跑江湖卖狗皮膏药的更吸引人。这时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锣鼓钹镲声,蔺珮瑶看见几个男同学在一张八仙桌边,像个草台戏班子一般敲打得热闹,人群一下就被吸引过去了,安静下来了。

这时,一个清俊、壮实的男生一步站上了八仙桌,手里拿着一个话筒就喊开了:“同胞们、同胞们!请安静。你们知道日本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吗?对,是个正在侵略我们的强盗国家。你们知道我们美丽富饶的东三省在哪里吗?那里有千里林海、万里雪原,那里有森林煤矿、大豆高粱,那里还有我们的同胞亲人啊!可是,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者,靠武力把我们的东三省抢占去了。杀了我们的亲人,抢了我们的宝藏。同胞们、同胞们啊!我们要赶紧行动起来,和日本侵略者战斗!我们要打回老家去,收复我们的失地啊!同胞们,现在日本侵略者又在觊觎我们的平津、察哈尔、热河、河北了!紧跟着,他们还要蚕食我们的山东、河南。同胞们,赶快团结起来吧,保卫长城,保卫黄河!我们再不奋起抵抗,就要亡国灭种了!亡国灭种……”

那是一个呐喊的时代。因为所受的屈辱太深太多,不喊不足以宣泄忧国之愤,不喊不足以唤醒众多麻木的灵魂。当那个男生喊出第一声“同胞们”时,蔺珮瑶的身心就像被电击了一般,血都冲到脑门上了。哦,我们是同胞。我们看上去像一盘散沙,但一声同胞就让我们团结在一起了。那个男生有一头浓密的头发,打着有力的手势,英气逼人;每一次振臂高呼,头发便飞扬起来,像飘发为旗的死士。他的脸稍有些长,看上去清瘦、坚毅,鼻梁很直,明亮的眸子仿佛盛满了一个民族的忧伤;他的嗓音带着血泪的呼喊,高亢而略微沙哑,悲愤而饱含深情。他的国语说得多么好听啊,平常在课堂上蔺珮瑶回答老师的问题时,她总为自己浓郁的本地口音害臊。

他也是在呼唤我吗?

忽然,一个烂柿子从人群中飞了出来,打在演讲的学生的头上,不知是鲜血还是柿子瓤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台下的青年学生们大喊:“有汉奸,大家把汉奸揪出来!”

这时一伙戴着瓜皮帽、身着黑色短衣、下穿青色宽裆裤、裤腿紧扎在脚腕处的青皮后生跳上了八仙桌,其中一个泼皮一把揪住了演讲的学生,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倥子,敢在老子们的码头上摆场子?”

青年学生争辩道:“我们是在宣传抗日,你是什么人?”

“抗个铲铲的日!日本人离重庆府还远得很。你们这些身家不清的屁娃儿,想占老子们的码头嗦?赶紧爬远点!”

学生们气坏了,这些社会上的地痞流氓,愚昧又刁蛮,国家都要亡了,竟然还只想到自己的码头!几个学生也跳上了桌子。双方先是争辩、叫骂、推搡,然后,地痞们动手了。

学生们显然不是这些地痞的对手。他们不会打架,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四川特有的袍哥帮会,只会喊:“不准打人!”“不准耍流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打倒汉奸!”演讲的男生最先被打倒在地,但很快就站起来了,他的鼻血被打出来了,却仍然在嘶喊抗争,仍然站在最前面,把自己的同学挡在身后。场面大乱,尖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围观的民众知道学生娃儿们惹到本地的袍哥了,胆子小的赶紧背了背篼、挑起担子躲得远远的;有两个敢于仗义执言的农民汉子站出来劝架,说不要打这些学生娃儿们嘛,人家也是为我们的国家,但他们马上就受到了那伙流氓的围攻。

蔺珮瑶和几个女生本来想挤进去劝架,可场面非常混乱,到处都是挤来挤去的人。忽然一个同学喊:“我们去喊警察!”蔺珮瑶反应过来了,转身就往镇公所跑。其实也就跑过一条小街,她已是气喘吁吁、脸色通红。镇政府在一个四合院里,蔺珮瑶冲进去撞见一个穿长衫的人,她拉着他就说,快快快,那边流氓打人了。你们快去抓流氓啊!那人是镇公所的文书,问清了情况后一拍大腿说,敢打学生,这还了得!

等文书带了一队保安队的保丁去平息了事态,把当事人都带到镇公所里“端公道”时,学生们才发现根本没有所谓的“公道”。一个被人称作雷镇长的人出来说,学生娃儿些不好好在学堂念书,跑来大街上惹是生非,影响别个做生意。你们宣传抗日是为国家,人家做生意是为民生,也是为国家。都别吵了,该回学堂的回学堂,该摆摊子的摆摊子。

学生们哪服这个理?围着雷镇长指责他青天白日下,袒护流氓、处事不公。我们宣传抗日,何罪之有?流氓地痞行凶打人,何理不究?今天不把打人者绳之以法,我们就要罢课、到镇公所门口游行示威。镇长说不过学生,一拍桌子也耍起了无赖。你们还有王法没得?妈屁的,都给老子滚出去!黄队长,送客!

保安队的黄队长挥起了警棍,说:“走走走,不要影响我们镇长办公务。惹毛了老子,再打你们一顿。”

没有道理可讲了,女生们气得眼冒泪花,一些男生攥紧了拳头,准备殊死一拼。这时,蔺珮瑶站到雷镇长面前,用极不屑的口气说:“喂,你个宝批农(傻瓜)镇长,做事恁个不讲规矩嗦?明天来我家吃讲茶看我老汉儿咋个理麻(收拾、教训)你个哈戳戳的宝器。”

雷镇长一愣:“你老汉儿……是哪个?”

一个机灵的本地学生说:“蔺孝廉蔺区长。你娃乌纱帽要遭抹脱了。”

刚才还骄横的雷镇长顿时矮下去了,他取下头上的礼帽,低下的秃头上汗珠直冒。“蔺……蔺大小姐,失敬失敬,失敬……呀。”

“你要啷个说呢?”蔺珮瑶睥睨地问。

“那把他们……都关起来。”他一脸苦相地望着抱着膀子站在院坝里的那伙地痞流氓,然后又回头看蔺珮瑶,“蔺大小姐……”

恶人总算被制伏,学生们鼓掌叫好、哈哈大笑,带着得胜还朝的自豪涌出镇公所。一个男生还嫌不够解气,拣了块石头,狠狠砸向镇公所的院门,还得意洋洋地说,狗日的贪官污吏,你来抓我们呀?

蔺珮瑶成为了同学们心目中的英雄,跟刚才在演讲台被打的那个学生一样受人崇拜。在大家感谢她时,她的眼光却在人群中追寻刘海——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衣襟还有一团血迹,让蔺珮瑶的心柔软地疼痛。他也回望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电光石火般碰撞,那是他们今生中第一次目光对视,就像星星与星星的对撞,太阳与月亮的辉映,相信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他很快扭过头去,但又忍不住再回头。天地瞬间春光明媚,蔺珮瑶顿感整个人都飞升到了天堂,浑身通体明亮。他的一腔热血点燃了蔺珮瑶情感深处爱的明灯,这盏灯照耀在十七岁的少女心中,从此一生不灭。

那腔热血直到晚上都还在蔺珮瑶的脑海里萦绕,回到宿舍后有同学还问她脸为什么那样红,是不是在发烧?最近在闹疟疾哟,要不要去看校医?蔺珮瑶忙说,不,不,我……太累了,我要歇会儿。她躲进自己的铺里,翻开日记本想记述当天的经历,但写下来的却是一行行情诗。这情诗越写越长,以至于她想站在铺上大声朗诵,想跑到学校的操场上向全世界宣布:我恋爱了!

作者:范稳